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抒情

唯见江心秋月白

总会想起汉江的秋月。我喜欢汉江,与其说是因为它行云流水的牵绕,不如说是醉心于那碧波之上的一轮明月,“月下飞天镜,云生结海楼”“江天一色无纤尘,皎皎空中孤月轮”,身临其境,如梦如幻,让人如何不留恋。

于是,中秋节前夕我又来到了江边小城紫阳。带着“风景旧曾谙”的寻觅,带着浮云游子的期盼,我像风一样徜徉在柳暗花明的江畔长堤上,眼前是一幅幅风情万种的水墨画。秋水长天,山峦之上,是大雁一点一点纵横开阖的南归行动。夜色渐渐朦胧,凉气席地而来,一轮明月静静高悬苍穹,映衬着天地间影影绰绰的高大与渺小,白天的面孔全成了夜晚最真的梦。

江畔有一个不大的广场,音乐悠扬,人头攒动。月光下,看不清眉开眼笑的脸,却都有一双发光的眼睛,含情脉脉。好玩的紫阳人就在这里欢快地约会,蠢蠢欲动着闲适的心情。和谐的旋律,优美而动听,伴随着码头上那些响亮酣畅的吆喝声、叫卖声、锣鼓声,还有糯米酒般绵醇的民歌小调,此起彼伏,汇成一曲独具陕南民俗特色的乐章。

最惬意的是坐在悠悠的小船里,鱼一样地向着江心游去。开船的是位年过花甲的老者,精神爽朗,嘴里时不时地唱起动听的秦巴民歌,人很朴实,嗓音也不错,尽管我们听不懂他的歌词,但觉得很有味道,这就够了。

船离码头的一瞬,我的身子一晃,耳边便是哗哗的响动,似天籁之音传来……那是港湾的召唤,还是惊涛的呜咽?我不知道,只觉得,船就是眼前的世界,眼前的世界就是船,一晃一晃,波光粼粼,全化为童话般的梦境,整个灵魂都浸泡在一片无际的逍遥里,随着船身飘飘摇摇,把那些黛青的山林、如虹的长桥、灯火万家的房屋,还有紫阳阁前高大的真人像,都统统地抛在了身后的氤氲里。

江水浩渺,绵延如带,与天地连成一片。一轮明月从江上升起,好像与碧波同时涌来。船在水中游,月也在水中游。整个远景近物,如扇面从眼前徐徐展开,真个是“山随平野尽,江入大荒流”呵。也难怪,千年前的大唐诗人张若虚触景生情,能写出“人生代代无穷已,江月年年只相似”的诗句,原来“野旷天低树,江清月近人”啊。

月色就那样潇潇洒洒地铺设在如镜的水波里,丝丝缕缕,牵引着人的思绪。这么美好的夜晚,似乎空气中也流行着某种香气,任灵魂在山水间遨游,完全是“不知乘月几人归,落月摇情满江树”的意境了。

沿河成街、临水而建的紫阳城,得山之沉稳、汲水之灵秀,犹如一位婉约多情的少女,亭亭玉立在浩浩汉江之边。在月下,一头挽着雄浑苍劲的山,一头牵着绵延无际的水,显得那么从容与淡定。

“纵横市肆绕山坡,车马红尘逼眼过”。素有“小汉口”之称的紫阳港一带,临江老街上曾是店铺林立、车水马龙,鳞次栉比的石板房,光滑坚实的石板路,曲径通幽的石梯,迷宫一样盘绕在江边的山上,地域文化烙印十分明显的榨坊、茶馆、旅社、商铺、饭店等穿插其间,古色古香,如随意散落在旧时光中的颗颗珍珠,一任深情的河流缓缓流淌,让埋藏在岁月深处的老街历久弥光。

江水悠悠,弯弯环环,通向远方。突然间,我意识到这是十年前曾经坐过的那条船。依稀记得,那时的船也是今夜这般平静而悠然,只是,那时划桨的是父女两个。年过半百的老者常年在江面上靠拉人和捕鱼为生,这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没事的时候就在这船上给父亲做帮手,父女俩同舟共济,相依为命。他们风来雨去,日夜劳作,是为了给女孩的妈妈治病。

那一夜,女孩手里抱着一把琴,她一边弹,一边给我们吟唱白居易的《琵琶行》:“浔阳江头夜送客,枫叶荻花秋瑟瑟。主人下马客在船,举酒欲饮无管弦。醉不成欢惨将别,别时茫茫江浸月……别有幽愁暗恨生,此时无声胜有声。银瓶乍破水浆迸,铁骑突出刀枪鸣。曲终收拨当心画,四弦一声如裂帛。东船西舫悄无言,唯见江心秋月白……”唱到这里,她已泣不成声。她说,这些都是父亲教的,还没学好,有些字句音节都把握不准,有兴致时便随口唱唱,只当练练嗓音,算是自己消遣,也算是为乘客助兴。她满口柔嫩的童音,我们听着听着就有了昏昏欲睡的感觉。

“郎在对门哎/唱山歌哎/姐在房中哎/织绫罗喂……”她大概看出了我们的情绪,马上改口用地道的紫阳格调为我们大声唱了一首《郎在对门唱山歌》,这次,把我们这些外来的游人都听得都睁大了眼睛,唱完,她竟然拭着泪咯咯地笑了。接着,他的父亲也停下桨呵呵地笑了起来。父女俩那发自内心的笑声,清朗如歌,伴着悠悠江水在夜空中久久回荡。

船靠岸的时候,我才发现,老人的眉眼、皱纹,甚至是他的头发都是往上翘起的,俨然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,让人好生羡慕。

今夜,这个仙风道骨的老者又出现在了我们面前。我挺立船头,举目四顾,江波依旧,苍山依旧,静静的月光也一往如故,人却不再是原来的人儿了。尽管那位老者依然认得我,现在的船儿也换成了电动的,可是当年那位给我们划船唱歌的女孩却不见了。一打问,才知道,老者的媳妇卧床多年,吃了很多药,终究没有治好,三年前已撒手人寰,他用船上赚的钱尽力地供女儿读书。好在女儿也争气,从小多才多艺,凭着聪明好学,从紫阳中学考到了西安音乐学院。毕业后到一家歌舞剧院当了演员,并找了一个家境不错的老公。他是上周才把女儿婚事给热热闹闹办妥的。女儿嫁到西安,不仅完成了他的一件心事,而且对于一个小县城的姑娘来说也是一种骄傲,着实不易。

按照他现在经济条件和身体状态,到西安生活应该不成问题,可他几十年如一日,从没离开过江边半步,不仅如此,他还差点儿找人把女儿和女婿给“调”到紫阳来。这足见他对这片水土的热爱。

说着,他叹口气,竟喃喃吟出一首诗来:“夜露含花气,春潭漾月晖。汉水逢游女,湘川值二妃。”听得出,这是隋代杨广的《春江花月夜》。我便惊奇地要他解释诗的意思。他略思片刻,意味深长地说,夜晚的清露凝结在花朵上,点点月色荡漾在小潭的水波里,不知道面前的水潭是通往哪里,如果是汉水就有缘碰到汉水女神,如果是湘水,就有缘碰到娥皇女英(娥皇与女英是舜帝的两个妃子)。

“而我的娥皇女英就是我的妻子女儿!”他站在江岸,望着江心烁烁的一轮明月,眼神迷蒙地说。夜色越来越浓,我却看见他的眼底分明还有一些亮晶晶的东西在涌动。

春花秋月何时了,往事知多少。江畔何人初见月?江月何年初照人?此刻,他一定在想念他的妻子女儿了。可是,她们都在哪里呀?

夜风轻轻地抚慰着沸腾了一天的江面,万籁寂静下来,我们便握手告别。忽然,我的耳畔隐约传来一个老者浑厚的声音:“谁家今夜扁舟子?何处相思明月楼?可怜楼上月徘徊,应照离人妆镜台。玉户帘中卷不去,捣衣砧上拂还来。此时相望不相闻,愿逐月华流照君。”

回头望去,大江奔流,皓月当空,我不仅仰天感叹:有月的秋夜真好!